都门帐饮

（合）

季都要带昊辰离开。

那天他给昊辰送东西，乌童也在房内。昊辰依旧对他视若无睹，拿了东西就回到乌童身边的床榻上打坐。季都一转身，手心里藏好了那张写有昊辰字迹的纸条，那上面请求季都带他走。

明明上次还冷冰冰不肯，怎么现在反而主动要求？季都看不透，但打心眼儿里高兴。他躺在床上哼着小曲儿入睡，梦里全是他们年少时一起追逐的无忧时光。

第二天一早季都就开始打探这趟镖交接地点的房屋排布，水流道路。他合计好了，为了避免打草惊蛇，也为了避免连累其他人，他得先把昊辰送到目的地，完成这趟镖，然后再带着昊辰远走高飞。

计划赶不上变化，交易地点等待他们的是管家和他的婢女。昊辰一见那个婢女就两眼发直，忘了行礼也忘了季都。婢女的心思却全然不在他身上，她只是好奇地盯着那个圆圆脸蛋，圆圆眼睛的镖师，然后低头微笑，脸颊旋开的酒窝和昊辰一模一样。

第三天的晚上，季都带着昊辰和他失而复得的妹妹一起离开，他们躲过了几次搜查，大多有惊无险。昊辰无法说话的特征太明显，季都干脆给他找了衣服，对外宣称是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。而这段时间里，妹妹把昊辰的处境也一一告诉季都，听得他又惊又气又满是愧疚——他当时不该轻信的，他合该是去寻一寻昊辰的，看来那所谓的仙长骗了自家继父，害昊辰落到现在的境地。可是昊辰并不在意，他只写自己如今亲人友人皆在身边，一个是伶俐懂事的妹妹，一个是仗义忠厚的朋友，还有什么不甘心？

他甚至打趣两人如果可以共结连理，他便可真正放下心来。

季都敷衍地带过了昊辰的提议，妹妹什么都好，但是他却无法想象自己与之朝夕相处日夜相对，反倒是昊辰……反倒是和昊辰……

到家之时季都父母的眼睛止不住在昊辰和他妹妹身上打转，似在猜测哪个才是季都心中所想的人。等到昊辰换回男装，两人便拉着妹妹嘘寒问暖起来。季都看着好笑，牵起昊辰的手要带他去自己最喜欢的馄饨摊，像是要弥补多年来的失散。

昊辰的手骨节分明，修长白皙，触碰下像是一块冷玉，需要等人捂暖。季都摸到他指腹处的茧，自言自语：“这双手不该握剑，该是拿笔改写天下的。”

他还记得年少时自己的荒谬之言！

昊辰眼中震动，胸口心跳如擂鼓：普天之下……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季都会这样记得他。

 

一身衣服，刚从铺子里买来的时候时时注意，生怕吃饭的汤汁溅上，写字的墨水触碰，蹭上一点儿灰都会立刻掸赶紧。可是穿久了之后，即使擦上一大团污渍，人们也很少再回看。人心大抵都是如此，不论是对物还是对情。

开始的时候，季都一家对昊辰兄妹都很好，但时间久了，季都似乎和昊辰妹妹并没有男女之情，父母的态度也就冷淡下来，渐渐生出微词。季都忙于镖局事务不能常常陪伴，昊辰兄妹为了低调行事掩人耳目也不便出门做事。不明不白的两人在家中久住总是令人不适，更何况知道那是昊辰以后，继父的态度更是心虚懊悔——他从未想过昊辰还有回来的那天，这莫不是在伺机报复？

那十年光景让昊辰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少爷，他又怎么会看不出人家的态度。妹妹也劝他走，但他心中却隐隐总觉得放不下，一天又一天，希冀再多看某个人一眼。

只是看一看，不会伤人，不会误事的。他想。

季都的继父从不是个好人，他确实喜欢季都母亲的贤淑听话，但那也并不是不可取代，世上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的性命。既然有人在打听昊辰，昊辰和季都手上的那个账本都是要命的东西，当然是尽早交出去最好。他劝过季都，但季都总是推脱，怕是被那对兄妹迷了神智。

傍晚的时候，昊辰没找到妹妹。继父说是季都约了妹妹去城东的月老庙。昊辰心中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，又莫名胸口烦闷，只觉得空落落的。他们在一起，自己就该放心离开了——只是没想到再会之时竟然这么短，少年时同进同出四下游玩的日子终是再不可追。

昊辰一人至城西树林燃放烟火信号，他要为妹妹和季都做最后一件事。乌童没看出来，师门中其他人也并不知道，早在昊辰被废去武功内力前，他已经偷换了在季都处的账本以做自保之用。那一路同行也不过是为了寻找合适的脱身时机，避免打草惊蛇。可谁承想季都竟然真的愿意为他付出良多，不顾危险带着他和意料之外寻得的妹妹……

那最后的了断，必须由他做了。

他死了，这桩事情就了了。

他活着，从此追杀只寻他一个。

杀手，暗卫一个个在他身边停下围得密不透风，却好像戏耍一般次次只由一人与他对战。他本身善于智谋，并非长于武力，又加上一身武功被废徒有剑招，不消半柱香的时间就败下阵来。

“我的好师兄，”乌童单手持剑步步逼近：“你给我的这份大礼，我现在就还给你。”他剑尖一划，昊辰闷哼一声捂着右手摔倒在地。

丢了昊辰，乌童难辞其咎被斩断了一只手臂。如果不是那位要一个活着的，完整的昊辰，他一定要昊辰和自己一样。那位还不懂，昊辰这种人是永远不会安分的，即使他看起有一时的屈服，也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欲盖弥彰。

“谁让你动手的。”

乌童被一道罡风掀翻在地，口中喷出鲜血。

人群后，他的妹妹一步步走向他泫然欲泣：“哥哥，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招来呢？你是不想我和季都安稳吗？”

她身后，是季都陪伴着。

那些人原来不是给她让路，而是给他让路。

“昊辰，交出来吧。”季都眼中似有不忍：“这样我们两个才好安心。”

原本就是想交出来的，何至于弄到这样的地步，现在他倒像是个逼迫神仙眷侣的恶人了。昊辰撑起身体，摇摇欲坠地站起来。

季都让人带走了妹妹，才又开口：“你一定在想，为什么我会变成他们的人。我既是季都，又是罗睺——你知道的，我的父亲是继父。”

罗睺，罗睺，昊辰无声的笑起来，原来是他，原来竟然是他，他这身被废的武功和嗓子，不就是拜那位“贵人”罗睺所赐吗！

他怎么可以，他怎么狠得下心？！

“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，所以帮你找回了妹妹……我们本不该这样见面。只要你交出东西，我们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，我可以保证你从此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。”

昊辰纹丝不动。

罗睺沉默一下：“如果……如果你想要入仕途，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昊辰一个字也不信。他拥有这样大的罪证，怎么可能一笔勾销？只要他交出来，等待他的便是杀人灭口。

“昊辰……你就算看在我们往日情分上，也该知道我究竟待你如何。”

他知道季都待他如何，却不知道罗睺是什么样的人。

昊辰的指尖有鲜血滴下，他右手手筋已被挑断，既握不住剑也握不住笔。以前夫子总说他的耐心好，将来必成大器——其实季都的耐心倒是比他还好。

我欠你的，算是都还给你了。

他左手一动，引线绷紧，轰隆声瞬间爆发。

 

“我是不是失败了？”柏麟帝君从榻上醒来，询问守在一旁的司命。

“这……这只有二十四日……帝君却提前回来了，可这人世情缘帝君都已经历过一回……或许是因为帝君的情劫自有天命之时，并非我等可以左右。”司命小心回禀。

“罢了。”天帝不知何时出现，劝慰到：“你是天生神祇自有命数，不如顺其自然。”

这人世情感实在复杂，他做昊辰的时候恨不得与那罗睺共赴黄泉，却又怕妹妹从此无依。现在成了柏麟却觉得那不过是人之常情，罗睺其人自有立场。痛是真的，喜也是真的，美妙滋味或使人摒弃本性而着魔。情因事生，因人而异。可当局者迷，旁观者清。如果柏麟只是一人，有情也并无不可，只是他如今将掌管一方天地，情将阻其立场，乱其公断。

他败了就是败了，心性不足难以担负重任，贪恋私欲枉顾三界众生，既看不破这红尘也道不破天机，难怪天帝也失望而去。

柏麟想要辩解却最终颓然点头。

他终是猜不到，情之一字伤人害己，即便他是柏麟帝君也难以逃脱。此刻他以为自己想得透彻，但执念已入骨。

他的劫此刻才开始。